史海钩沉——中国廉政文化第二十六期（廉政思想篇）

司马光（1019—1086），北宋大臣、史学家、宝元进士。字君实，陕州夏县（今属山西）涑水乡人。世称涑水先生。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，英宗朝进龙图阁直学士。司马光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，清廉正直，忠诚守信，恭敬节俭，忧国忧民。在政见上，他反对王安石变法，曾说：“先王之法，不可变也”；被任命为枢密副使，坚辞不就。他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，历时十九年，共二百九十四卷，旨在“鉴于往事，有资于治道”，便于君主“鉴前世之兴衰，考当今之得失”，“嘉善矜恶，取是舍非”，以令“四海群生，咸蒙其福”。《资治通鉴》亦系统反映了司马光的政治思想和治国主张。卒谥文正，追赠温国公。

以俭立名，以侈自败

【原文】

吾本寒家，世以清白相承。吾性不喜华靡，自为乳儿，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，辄羞赧弃去之。二十忝科名，闻喜宴独不戴花。同年曰：“君赐不可违也。”乃簪一花。平生衣取蔽寒，食取充腹；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，但顺吾性而已。

众人皆以奢靡为荣，吾心独以俭素为美。人皆嗤吾固陋，吾不以为病。应之曰：“孔子称‘与其不逊也，宁固’；又曰‘以约失之者鲜矣’；又曰‘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，未足与议也’。古人以俭为美德，今人乃以俭相诟病。嘻，异哉！”

近岁风俗尤为侈靡，走卒类士服，农夫蹑丝履。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，客至未尝不置酒，或三行五行，多不过七行。酒酤于市，果止于梨、栗、枣、柿之类，殽止于脯、醢、菜羹，器用瓷、漆。当时士大夫家皆然，人不相非也。会数而礼勤，物薄而情厚。近日士大夫家，酒非内法，果、殽非远方珍异，食非多品，器皿非满案，不敢会宾友。常数月营聚，然后敢发书。苟或不然，人争非之，以为鄙吝。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。嗟乎！凤俗颓弊如是，居位者虽不能禁，忍助之乎！

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，治居第于封丘门内，听事前仅容旋马。或言其太隘，公笑曰：“居第当传子孙，此为宰相听事诚隘，为太祝、奉礼听事已宽矣。”参政鲁公为谏官，真宗遗使急召之，得于酒家。既入，问其所来，以实对。上曰：“卿为清望官，奈何饮于酒肆？”对曰：“臣家贫，客至无器皿、殽、果，故就酒家觞之。”上以其无隐，益重之。张文节为相，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，所亲或规之曰：“公今受俸不少，而自奉若此。公虽自信清约，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。公宜少从众。”公叹曰：“吾今日之俸，虽举家锦衣玉食，何患不能？顾人之常情，由俭入奢易，由奢入俭难。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？身岂能常存？一旦异于今日，家人习奢已久，不能顿俭，必致失所。岂若吾居位去位、身在身亡常如一日乎？”呜呼！大贤之深谋远虑，岂庸人所及哉！

御孙曰：“俭，德之共也；侈，恶之大也。”共，同也，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。夫俭则寡欲。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，可以直道而行；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，远罪丰家。故曰：“俭，德之共也。”侈则多欲。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，枉道速祸；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，败家丧身：是以居官必贿，居乡必盗。故曰：“侈，恶之大也。”

昔正考父饘粥以糊口；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。季文子相三君，妾不衣帛，马不食粟，君子以为忠。管仲镂簋朱紘，山节藻棁，孔子鄙其小器。公叔文子享卫灵公，史䲡知其及祸，及戍，果以富得罪出亡。何曾日食万钱，至孙以骄溢倾家。石崇以奢靡夸人，卒以此死东市。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，然以功业大，人莫之非，子孙习其家风，今多穷困。其余以俭立名，以侈自败者多矣，不可遍数，聊举数人以训汝。汝非徒身当服行，当以训汝子孙，使知前辈之风俗云。

【译文】

我本来出身在贫寒的家庭，一代一代都以清白的家风相继承。我生性不喜欢豪华奢侈，从婴儿时起，长辈把饰有金银的华美衣服穿在我身上，我总是害羞地扔掉它。二十岁那年忝列在进士的名榜上，参加闻喜宴时，只有我不戴花。同榜录取的人说：“花是君王赐戴的，不能不戴。”我这才在帽檐上插上一枝花。我一向衣服只求抵御寒冷，食物只求填饱肚子，也不敢故意穿肮脏破烂的衣服以违背世俗常情，表示与一般人不同以求得名誉，只是顺着我的本性行事罢了。

许多人都把奢侈浪费看做光荣，我心里却单单把节俭朴素看成美德。别人都讥笑我固执，不通达，我并不以此为缺陷。我回答他们说：“孔子说：‘ 与其骄傲，不如固执。’又说：‘ 因为俭约而犯过失的，那是很少的。’又说：‘读书人有志于追求真理，却以吃得不好、穿得不好为羞耻，这种人是不值得与之为谋的。’古人把节俭作为美德，现在的人却因节俭而相互指责，认为是缺陷，嘻，真奇怪呀！”

近年风气尤其奢侈浪费，当差的大都穿士人的衣服，农夫穿丝织品做的鞋。我记得天圣年间我的父亲做群牧司判官时，客人来了没有不摆设酒席的，但有时斟酒三次，有时斟五次，最多不超过七次就不斟了。酒是在市上买的，果品限于梨、栗子、枣、柿子之类，下酒菜限于干肉、肉酱、菜汤，食具用瓷器和漆器。当时士大夫人家都这样，人们互相之间并无非议。那时聚会多而礼义殷勤，食物少而感情深厚。近来士大夫家庭，酒如果不是照宫内酿酒的方法酿造的，水果、下酒菜如果不是远方的珍贵奇异之品，食物如果不是品种多样，食具如果不是摆满桌子，就不敢约会招待客人朋友。为了约会招待，往往先要准备好几个月，然后才敢发请柬。如果有人不这样做，人们都争着非议他，认为他没有见过世面、舍不得花钱。因此不跟着习俗顺风倒的人就少了。唉！风气败坏成这样，居高位有权势的人虽然不能禁止，难道能忍心助长这种恶劣风气吗？

又听说从前李文靖公做宰相时，在封丘门内修筑住宅，厅堂前面仅仅能够让一匹马转个身。有人说它太狭窄，文靖公笑笑说：“住宅是要传给子孙的，这里作为我当宰相的厅堂，确实是狭窄，但是将来用作我的当太祝、奉礼的子孙的厅堂却已经宽敞了。”参政鲁公当谏官时，真宗派人紧急召见他，后来在酒馆里找到他。鲁公入宫以后，真宗问他从哪里来，他如实地回答真宗。皇上说：“你担任的是清高有名望的谏官，为什么在酒馆里喝酒？”他回答说：“小臣家里贫寒，客人来了没有食具、下酒菜、果品，所以就到酒馆请客人喝酒。”皇上因为鲁公没有隐瞒，越发尊重他。张文节当宰相时，自己的生活如同以前当河阳节度判官时一样，亲近的人有的劝他说：“您现在领取的俸禄不少，可是自己的生活却像这样节俭，您虽然自己知道自己确实是清廉节俭，但是外面却有人说您如同公孙弘盖布被子那样矫情作伪。您应该稍稍随从众人的习惯做法才好。”文节公叹息说：“我今天的俸禄这样多，即使全家穿绸缎的衣服，吃珍贵的饮食，还怕不能做到吗？但是人们的常情，由节俭堕入奢侈是容易的，由奢侈再返回节俭却困难了。我今天的这样高的俸禄哪能长期享有呢？我自己又哪能长生不老呢？如果有一天情况与现在不一样了，家里的人习惯于奢侈生活已经很久了，不能立刻节俭下来，那时候一定会落得饥寒无依，哪像我做官或不做官，活着或死亡，家中的生活标准都像同一天一样呢？”唉，才德超群的人的深谋远虑，哪里是凡庸之辈所能比得上的呢！

御孙说：“节俭是各种好品德的共有特点，奢侈是各种罪恶中的大罪。”“共”就是“同”，是说具有好品德的人都是由节俭而来的。因为如果节俭就少有贪欲。有权势地位的人如果少有贪欲，就不为外物所役使，可以走正直的道路；没有权势地位的人如果少有贪欲，就能约束自己，节约用度，远离犯罪，丰裕室家。所以说：“节俭是各种好品德的共有特点。”如果奢侈就会多有贪欲。有权势地位的人如果多有贪欲，就会贪羡富贵，不走正路，招致祸患；没有权势地位的人如果多有贪欲，就会多方营求，随意浪费，最后败家丧身：因此，如果奢侈，做官的就必然贪赃受贿，乡间百姓就必然盗窃他人财物。所以说：“奢侈是各种罪恶中的大罪。”

古时候正考父靠喝粥维持生活，孟僖子因而推知他的后代必定有显达的人。季文子前后辅佐三位国君，他的妾不穿丝绸，马不喂小米，有名望的人认为他忠。管仲生活奢华，使用刻有花纹的食具、红色的帽带，住宅的斗拱刻着山岳，梁上的短柱画着水藻，孔子看不起他，批评他见识不高。公叔文子在家里宴请卫灵公，史䲡预知他将要遭到灾祸，到了文子的儿子公孙戍时，果然就因为富裕而招罪，出国逃亡。何曾一天吃喝要花一万个铜钱，到了孙子这一代，就因为傲慢奢侈而倾家荡产。石崇以奢侈浪费来向人夸耀，终于因此而死在刑场上。近年寇莱公的豪华奢侈，在当代人中堪称第一，但是因为他的功业大，所以人们不批评他。可是他的子孙习染他的家风也豪华奢侈，现在大都贫穷困窘。其他因为节俭而留下好名声，因为奢侈而自招失败的事例还很多，不能统统列举，姑且举几个人用来教诲你。你不但本身应当躬行节俭，还应当以节俭教诲你的子孙，使他们了解前辈的作风习俗。

【评述】

司马光反对生活奢靡，提倡节俭，并以勤俭为主题，给儿子司马康写了一篇《训俭示康》，告诚儿子要以俭为德。在这篇家训中，司马光指出奢侈是大恶，因为它助长贪欲，让人不走正路，继而招致祸患，乃至败家丧命。所以，应该以节俭为美德，俭则寡欲，寡欲便可以让人不为物役，保持正直。司马光在担任谏官时，也劝皇帝“侧身克已，痛自节约”（司马光《乞节用上殿札子》）。他在《论宴饮状》、《论上元游幸札子》、《进<稽古录>表》、《乞节用上殿札子》等奏表中便规劝皇帝力行节俭，戒除奢侈，悯惜下民，并主张“节流”，提倡节俭，实施廉政。

礼之为物大矣

【原文】

礼之为物大矣！用之于身，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；用之于家，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；用之于乡，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；用之于国，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；用之于天下，则诸侯顺服而纪钢正焉；岂直几席之上、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！

【译文】

礼的功能太大了！把它用到个人身上，动与静就有了规范，所有的行为就会完备无缺；把它用到家事上，内与外就井然有别，九族之间就会和睦融洽；把它用到乡里，长幼之间就有了伦理，风俗教化就会美好清明；把它用到封国，君主与臣子就尊卑有序，政令统治就会成功稳定；把它用到天下，诸侯就归顺服从，纲纪就会整肃严正；难道仅仅是把它用在宴会仪式之上、门户庭院之间维持秩序的吗！

【评述】

司马光强调以礼治国的重要性。“礼”是指维护贵族等级秩序的一整套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，包括政治制度、社会与家庭伦理道德规范、仪式等。儒家自孔子起便提倡礼治，认为人有礼节才能生存，礼节是人们所遵循的常理。如果没有礼节规范，人们就无法做到尊卑有等，长幼有伦，内外有别，亲疏有序，于是上下不安其分，贪淫奢欲滋生，纲纪混乱，下级觊觎高位，君主无从驭民，天下便会大乱不治。所以，天子必须维护礼治，它是儒家所提倡的一种统治方式。